陕北群众爱唱歌,尤其是爱唱民歌。似乎不唱歌,就失去了生活的乐趣。祖祖辈辈以来,人们吃饭喝酒时唱歌,休息睡觉时唱歌,行道赶脚时唱歌,疗疾医病时唱歌,结婚联姻时唱歌,卜宅祈福时唱歌,乞雨乞风时唱歌,安葬逝者时唱歌,求儿求女时唱歌……主要是在山坡、田野、院落、纺车旁及各项极其辛苦的劳作中唱歌,在文化娱乐场合唱歌。歌,从摇篮旁伴随着婴儿长大;歌,伴随着老年人去永久地安息。年深月久,日积月累,旧的不合时宜的民歌被扬弃了,新的具有生命力的民歌又广为流传。整个陕北,就是一个陕北民歌的海洋。歌声弥漫遍山川田野,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。
陕北民歌究竟起源于何时?这是个谁也回答不了的问题。怕是自从陕北地区有人群定居的时候起,就有了陕北民歌的吧。随手可以举出的一个例子是,今日仍流传的信天游,似乎跟近三千年前的国风里的诗句如出一辙。打开中国最早的诗歌集《诗经》,第一首便是《关睢》,第一节便是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”。再对照一下信天游中的这样两句诗:“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,一对对毛眼眼瞧哥哥”。不难看出,除了古代语言和今天的语言已显著不同外,其巧妙的构思,空灵的意境,兴比赋的表现手法,所抒发的真挚的爱恋,几乎雷同。若不是明显地可以看到这两首民歌的作者一应是古人,一当是今人,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两首民歌是同一个人写的。这一例子,不是说陕北民歌在古代民歌的基础上就没有发展。恰恰相反,是说陕北民歌有源有根,继往开来,得天独厚,占尽风光,简直是我们整个国家、整个民族的一块瑰宝。
陕北农民在山坡上犁地时,犁到了地畔,要牛回转身再犁,便带着乐音高声唱道:“噢,回来!”牛也就听话地折转了身子,这肯定就是最原始的陕北民歌。
另外一个例证是陕北《打夯歌》:“咳哟咳哟,咳哟咳哟,调哟么来着。哼,咳!哼,咳!”一长串虚词,反复唱,有腔有调,有板有眼,然实词仅“调来”两个字,这无疑也是最古老的陕北民歌之一。
类似的例证还有《踩场歌》(踩场,是陕北农村原始的打场方法,不用梿枷打,而是把收获的庄稼铺在场上,吆几头牛在庄稼上来回踩,直至将颗粒全部踩下来。)歌词是:“哞哞来,好好来,好好来来好,来来好好来,好来来”。曲调悠扬轻松,也是一边赶着牛走,一边反复唱,然仔细听下去,实词也只“好来”二字,并不比“回来”和“调来”复杂多少。牛踩场是古老的打场法,这歌在踩场时唱,谁又能不说它自己也已经很古老了呢。
以上的三首陕北民歌,说明的是一个道理,这就是陕北民歌,是陕北农民在劳动时创作的。最初唱民歌的动机,是为了共同劳动时能统一动作,协调步伐,如《打夯歌》中的“调来”等;或是为了约束牲口中,达到人和耕畜之间的交流,如《回牛歌》的“回来”和《踩场歌》的“好来”等。除此之外,当然还有自我娱乐的成份。而自我娱乐后来竟渐渐成了主流。陕北地方山连着山,沟壑纵横,是所谓的山区,农民的劳作多在山坡上进行,劳动强度不知要比平原上的农人大几多倍。劳动强度大,收获却甚微,所以自古以来,农民们便以为在田间劳动就是“受苦”,连对农民这一阶层的称呼,也一言以蔽之,叫做“受苦人”。受苦人也需要快乐,需要精神轻松愉快,需要娱乐,于是陕北民歌便应时产生了。而正是因为陕北地处偏远,交通不便,经济落后,文化落后,人们的精神生活贫乏,文化生活贫乏,物质生活标准很低,劳动的强度却很大,受的苦却很多,作为主要自娱的陕北民歌,其数量和质量也就远远超过了其它经济相对发达的地区。
陕北民歌的创作时间跨度是那样地长,并非一朝一代的产物,从内容上讲,也就几乎是应有尽有,包罗万象。因此,要用简单的文字对陕北民歌作一概括介绍,也就成了一件颇非容易的事。
陕北各地流传的陕北民歌,有一部分是在特定的地点和特定的场合下唱的,有一部分是陕北闹红后才产生的,有一部分是情歌,笔者也就只有顺着这条线走,才可理出一个端倪,以飨读者。
(一)祭祀民歌。这是科学不发达,人类无法抵御自然灾害,无法消除病痛,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,只有求助于冥冥中的造物主保佑时的产物。有人说这部分民歌是封建性的糟粕。其实,创作这部分民歌的动机是好的,并不存在有意愚弄民众,骗取民众皈依上帝的歹意。有些,还是寒苦百姓的直诉衷肠的呼声。
如《祈雨歌》:
晒坏的了,晒坏的了,
五谷田苗子晒干了。
龙王的老价哟,救万民!
杨柳枝,水水飘,
轻风细雨洒青苗。
龙王的老价哟,救万民!
刮北风,调南风,
玉皇老价把雨送。
玉皇的老价哟,救万民!
水神娘娘把门开,
二位神灵送水来。
龙王的老价哟,救万民!
佛的雨簿玉皇的令,
观音老母的盛水瓶。
玉皇的老价哟,救万民。
敬神,又是埋怨神,埋怨神渎职,将“五谷田苗子晒干了”。主敬龙王老价,又兼敬管龙王的玉皇老价,含有向玉皇大帝揭露龙王不负责任之意。伴随着这首歌,有些村里的农民先是杀猪宰羊,唱大戏,给龙王领性;如再不下雨,就将龙王的塑像背在山顶上,让太阳暴晒,仍然不下雨,就抬龙王楼子。抬龙王楼子粗犷之极。遇水涉水,遇崖跳崖,轿里放着一尊龙王的塑像任意颠簸,比《红高粱》里的颠轿还要痛快淋漓,实属大不敬。从这乞雨的一连串的程序看,农民们并非虔诚地敬佛、崇仙,他们还无法抵御自然灾害。但他们对自然界的暴君是愤怒的,并不一味地任人宰割。
再如《娘娘庙求儿》:
马莲开花一抓抓,
婆娘家坐下一扑遢。
哎,你二姨,你乍去,
娘娘庙上祈子去。
头顶香盘手提蜡,
进了庙门就爬下。
磕了个头,忙站起,
面前站一个泥娃娃。
掐的吃了个泥几几,
吃到嘴里泥哇哇,
咽到肚子里凉刷刷。
开言我把男人叫。
明年我为你生娃价。
男人听言事不好,
一把拉到庙背后,
裙子一撩圪中文蹴下,
放了一个屁儿没球了啥。
明为求神,迹近亵渎。农民们知道不能生育是夫妇双方间的事,所以要掐的吃泥娃娃的几几(男性生殖器),而对送子娘娘,就有点似乎是在开玩笑了。象这样的祭祀民歌,粗俗是粗俗了一点,很难说就是宣传迷信,愚弄群众。
另如《神官调》:
噢噢噢嗬噢嗬嗬噢嗬嗬。
说是天上没灵神,
刮风下雨吼雷声。
说是地上没鬼神,
就地扭起鬼旋风。
我问我是知情不知情?
我问你是解清解不清?
明显是宣扬有神论。但有神的依据也不过是刮风、下雨、响雷、旋风等自然现象。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,文盲已在减少的今天,就是这种有神论的思想也不见得就会招引得群众再去尊神崇鬼。
当然,祭祀民歌中纯粹由巫婆、神汉、阴阳先生唱的一些歌,确实是不健康的,如《扣娃娃》、《招魂曲》等,但这些民歌在整个陕北民歌中占极少数,而且流传范围又很窄,相信是会被逐渐扬弃的。我们要把陕北民歌中的祭祀民歌先介绍给读者,是这些民歌的历史已很久了的缘故。
(二)礼仪民歌。陕北农村,在人与人交往的集体场合,讲究唱民歌。这类民歌,多数为社交礼仪而用,笔者就笼统地把它们称为礼仪民歌,其中主要包括过红白事时唱的民歌,闹秧歌时唱的民歌和喝酒时唱的民歌几大类。
婚嫁仪式上唱的民歌,亲朋给事主家唱的贺喜民歌。歌词如下:
其一是:
洞房里箱子一对对,
和和美美一辈辈。
金娃娃配了个银娃娃,
明年养一个胖娃娃。
其二是:
太阳下来红花开,
我给事主送喜来。
梧桐树上落凤凰,
事主门上挂金牌。
一撒金,二撒银,
一撒撒到事主门,
赔箱子,赔柜子,
你们两口好上一辈子。
唱词很吉利,很友好,说的又恰到好处,充分表现了陕北人民纯朴善良的品质。主人和新郎新娘听了,当然是会十分惬意的。
丧葬仪式上的民歌,埋人后哭坟的民歌。这些民歌多半是妇女边哭边唱,唱到辛酸处,就又嚎啕大哭。唱的也多为哭坟人向死者诉说的心里话,这一个人和那一个人很不相同。基本的歌词如下:
哭父亲(陕北土语叫大):
大呀,我的没活够的大呀!
你死了丢下我们叫谁照应呀?
我的大呀!大呀!大呀!
你回来把我也引上走呀!
我的大呀!大呀!大呀!
你撂下我们受难为呀!
我的大呀,我的大呀!
哭母亲,出嫁后的女儿的哭唱词:
没享福的妈妈哎,
我回来伺候你没下场呀!
你叫我怎嫁走呀?
你把我们拉扯大受尽了苦呀!
你叫我们心里下不去呀!
你叫我们心里下不去呀!
妈妈哎,我的没享福的妈妈哎。
哭其他的亲友,兼有赞扬死者的美德:
二嫂呀,二嫂呀,
我受了苦情的二嫂呀,
照顾弟妹的二嫂呀,你儿成女就刚好活呀,
你就撂下我们忍心走呀!
老天爷呀,老天爷呀,
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应呀?
二嫂呀,我可怜的二嫂呀。
这些哭坟歌,是所谓“长歌当哭”,多发自哭坟者的肺腑,情真意切,边哭边诉说,而且多数是即兴编的,由此可以看出陕北农村妇女的文学创作能力。
在陕北农村流传很广泛的《小寡妇上坟》和《光棍哭妻》,就是在哭坟歌的基础上经过再创作的可以搬到舞台上演唱的歌曲。
《小寡妇上坟》唱词:
青天蓝天老蓝天,
杀人不眨眼是老(噢)天。
杀人别人奴不管,
杀了我小小丈夫实可怜,哎嗨哟!
山里下来个赶脚(噢)汉,
赶得毛驴驮得(噢)炭。
赶脚汉呀你不要看,
你死了你婆姨一样难,哎嗨哟。
山里下来个吹鼓(噢)手,
吹得喇叭捣得(噢)鼓。
吹鼓手呀走你的路,
你不要管老娘哭丈夫,哎嗨哟。
走了三省四码头,
没见过小寡妇哭丈夫。
你们尔格年轻哩,
哭得多了人笑话,哎嗨哟。
你大婶子你坐下,
虎儿抱定咱拉话。
你说我们年轻 ,
我大叔死了你试搭,哎嗨哟。
《光棍哭妻》唱词:
正月来锣鼓敲,
想起我妻儿好心焦。
年年月月有妻在呀,
到如今贤妻土里头埋呀,孩儿的妈妈哟!
二月里来刮春风,
妻儿留下了两条根。
生意买卖闹不成
无娘的孩子谁心疼呀,孩子儿的妈妈哟!
三月里是清明,
家家户户上新坟。
人家上坟成双对,
可怜我光棍一个人呀,孩儿的妈妈哟!
……
如此一唱三叹,直到唱完十二个月。最后还有一段唱道:
哭我的妻,喊我的妻,
哭天叫地不言语。
要想夫妻重相会,
除非死后在阴曹地呀,孩儿的妈妈哟!
这两首民歌,是陕北农村恩爱夫妻有真挚感情的写照。小寡妇对赶脚汉、吹鼓手、大婶子似乎是不近情理,恶言伤害无辜。但一心一意哭丈夫,人在忘情处,也就很应该原谅。光棍则是直诉有妻的温暖和丧妻的苦楚,唱到动情外,听众也会不自觉地流下热泪来。
作者/刘利军